虎國寧 攝
月亮是一位技藝高超的畫師。暮色漸褪,黑夜降臨,大地化作一幅巨大的畫布緩緩鋪開。飽蘸濃墨,“唰”的一聲,畫即成形。世間萬物就這樣在一瞬間被完美復制在畫布上面。
我和母親也出現在畫布上,當然,還有母親的手推車以及躺在手推車腹中的一只鐵桶。車輪一一碾軋過呈現在畫布上的山巒、樹木、房屋、草垛……車子吱扭吱扭搖擺著身子蜿蜒行進。一條彎曲的小路蛇一樣牽引著我們向喜壽叔家的豆腐磨坊走去?;仡^,見一輪金黃的圓月懸于蔚藍色的天幕上,明凈、澄澈、柔美,微微浮動,像山澗的清泉,像母親的眸。我站定,月亮也站定,她溫柔地凝視著我們;我走,月亮便悄悄跟在我們身后。村莊浸泡在乳白色的月光里,我和母親仿佛化作了兩尾魚游弋在村子的小路上。周圍寂靜無聲,零星微弱的燈光眨著疲憊的眼。突然,咣當一聲,月亮掉進了桶里。我扭頭去看,我的圓臉也掉進了桶里。桶里,瑩瑩的水面上,一會兒晃動著月亮,一會兒晃動著我的圓臉;水面下,大半桶黃豆擠擠挨挨著。橢圓形的黃豆,粒粒飽滿、水潤,有著月亮一樣的色澤。
這些黃豆都脹大了一圈。在月光的照耀下,它們會不會發芽,長葉,開花?我仿佛又看見了無數粉白色的花朵。它們從桶里煙花一樣飄出,散在夜空中化作耀眼的星子。
一股灰白色的炊煙扭動著身子從喜壽叔家黑漆漆的屋脊上搖曳上升。他家院子西側豆腐磨坊里,那兩扇笨重的磨盤一整天都沒有閑下來,一個身穿醬紫色襖子的女人正掛在磨棒上繞著磨盤轉圈。喜壽叔家還沒有吃晚飯。冬梅嬸子做晚飯的身影映顯在玻璃窗上,忽大忽小, 忽明忽暗。母親走到窗戶下輕敲了敲窗框,冬梅嬸子用手肘擦亮一塊玻璃往外看??辞迥赣H時,她露出了一張笑臉,像一朵月光下的大麗花。
冬梅嬸開門,讓我們進去。我和母親坐在一口擦得锃亮的鐵皮爐子前打開手掌烤火。喜壽叔盤腿坐在炕中央吸旱煙,一圈一圈的煙紋持續在他臉上蕩開,以至于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。冬梅嬸挽著袖子,一雙蔥白的手在切面條。切好的面條掛在搟面杖上,細細長長的面條順著搟面杖均勻地排開,小瀑布一樣。冬梅嬸感覺到了我的目光。她扭過頭,一雙花眼睛立刻彎成了月牙兒?!皥A臉娃娃”,她說。我害羞地低下頭去。
飯做好了。棗紅色的長方形木盤子里端上來四碗面,每碗面上面都蓋著足量的豆腐塊。我看見碗中一縷一縷香氣從那一塊塊嫩白的豆腐塊上飄逸出來,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婉轉飄散,它們繞過冬梅嬸竄入我的鼻孔里。我沒出息地吸溜了一下鼻子,咽下一口口水。這一細微的舉動馬上被冬梅嬸領會,她把盤子放在炕沿,轉身便拽著母親的胳膊請她上炕吃飯。母親一再表示自己吃過了,冬梅嬸卻執意邀請,一來二去的,兩人扭在一起,不可開交。我默默地看著她們,又默默地收回目光,對著爐子繼續烤火。冬梅嬸端來一碗面放在我的面前,摸摸我的頭,又說“圓臉娃娃”。我仰起臉,見冬梅嬸蕩著一臉的笑意,她嘴角的酒窩像一朵粉嫩的桃花。我轉過頭看向母親,母親先是瞪了一眼,隨后又點點頭。我拿起筷子夾起蓋在面條上的豆腐塊,一塊一塊緩緩悠悠地放進嘴里,像品嘗甜糕一樣感受著豆腐的軟糯嫩滑,一股濃郁的豆香味便在我的唇齒間流動起來。要知道,在我們家,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這樣的美味。我突然羨慕起喜壽叔家的豆腐磨坊來。
乳白色的豆汁在磨盤下面的溝槽里匯聚,然后流動起來,順著一個豁口處,咕咚咕咚淌進底下的瓦盆里。黑釉的瓦盆里盛著白亮亮的豆汁,像一眼山泉。夏日熾熱的陽光密集地灑落下來,墜入清澈的山泉;藍天、白云一起追隨著細密的光線墜落山泉;緊接著是整個長滿山草的山坡連同山坡上整個的羊群跌進山泉;最后是我年輕的母親落進山泉里。母親雙手浸在盆子里,洗我的花背心,洗妹妹的粉裙子,洗父親的白襯衫,洗她的紫頭巾……泉里的天空、云朵、山坡、羊群、母親,泉外的天空、云朵、山坡、羊群、母親,把我搞迷糊了。我將頭伸向山泉,一只小蝌蚪游了過來,鉆進我的瞳孔,又從另一個瞳孔鉆出,隱匿于一叢深綠色的水草之中。泉里的母親使我著迷。她粉撲撲的臉頰多像一朵盛開的荷花。一定是一朵芬芳四溢的荷花,要不然怎么會有一只黃蝴蝶落在她烏黑的頭頂久久不肯離去?母親一頭濃密的烏發如泉中的水草一般茂盛,每一根發絲都蓄飽了水分,充滿著生命的活力。它被母親編成兩條粗黑的辮子搭在耳后,垂在胸前。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,最為沉靜。她靜靜地坐在泉畔,眼眸清澈如鏡,透著一種恬靜淡然,仿佛一切凡塵瑣事都無法驚擾到她。她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,讓人感受到深深的寧靜與安詳。我喜歡坐在這樣的母親身邊。
煤油燈燃盡了最后一滴油,漸漸昏暗直至熄滅。磨坊短暫漆黑過后,迎來了銀白的光亮。我和母親浸在一小片月光中。月光放大了木格子窗戶,一格一格的影子落在磨盤上和母親的身體上。我雙手綰在一起,變成一只鴿子。起先,它在一個又一個格子之間來回跳動;后來,它輕輕扇動翅膀飛落母親肩頭,隨她一起旋轉。
窗外,深藍色的天幕上,月亮靜靜地守候著我們。
作者簡介
趙霞,筆名簡若,慶陽市作家協會會員。作品散見于《隴東報》《北斗》《慶陽教育》《董志塬》《黃河象》《南梁》等報刊。